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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安义坊隔着明德门大街的一坊叫延祚坊。
这日天色刚刚暗淡下去,一辆黑漆马车停在了延祚坊北门外。
四名跟车骑行的青衣护卫率先下马。
赶车的大汉也跳下车板,他将马凳放置到地上,朝车厢躬身施礼。
“阿郎,到了。”
车厢门被推开,从里面钻出一名浓眉大眼、长相憨厚的青年人。
他叫王德发,是名官宦,目前在内侍省任谒者。
王德发跳下马车后,回身搀扶车厢里钻出来的第二个人。
这人四十出头的年纪,长的扫把眉、三角眼、驼峰鼻、厚嘴唇,下颚干净没有胡须。
他是大唐四贵之一的神策军左军中尉王尺亮。
王尺亮下车后,皱了皱眉头,用绢帛捂着口鼻,向延祚坊大门走去。
他崭新的乌皮靴踩在坑洼积水的地面,被溅上一层泥点。
近来天气反复无常,今日午后突然开始转暖,令前日落下的初雪迅速融化,现在长安街道上哪哪都是泥泞。
他们沿着泥泞小路走进延祚坊。
延祚坊跟安义坊都是长安贫民聚集的坊区,坊内住宅拥挤破败,居民鱼龙混杂,治安混乱。
四名护卫将王尺亮和王德发夹在中间,随时防备路边不怀好意靠近的流民。
王德发一脸歉意自责:
“是孩儿考虑不周,早知这里如此混乱该多带些人手过来。”
王尺亮捂着绢帕闷声安慰:
“不怪你,人多了不好,容易暴露行踪。”
“对方怎么会选择在这里相见?”
“可以理解,这里龙蛇混杂不易惹人怀疑,一出延祚坊就是城门,若遇变故随时都可以逃脱。”王尺亮解释。
这时从右侧路边窜出来两名穿得破破烂烂的乞讨者,他们边说吉祥话边伸手讨钱。
“官人伟,门户吉昌,高朋满座,有酒如江,有肉如山。”
“官人伟,珍纤焕烂,龙麝馨香,家中俱是卿相,儿孙尽是丞郎。”
“官人伟……”
王德发朝身后的泥地上抛了一把散钱,两名拦路者纷纷追着铜钱跑走。
王尺亮嘲讽道:“没见识的乞索儿,平生连半个公卿都未曾见过,以为丞郎就是了不得的大官了。”
王德发一脸真诚吹捧:
“贱民懂什么,他们哪里知道即便是公卿宰相,在义父面前也不得不低头。”
王尺亮脸上渐渐露出得意神色。
自己手握京畿禁军,宦官做到他如今的位置算是到头了。
谁当皇帝也不可能给他封个亲王,既然已封无可封,傻子才会造反。
当王德发告诉他刘稹的二弟刘秩来了长安,想约他相见时,王尺亮恨不得亲自去京兆府点了刘秩。
可他不能,因为刘稹兄弟手中有他的黑料。
权衡之下王尺亮决定亲自过来虚与委蛇。
他们六人很快来到延祚坊南曲一户门前有柳树的人家院外。
篱笆门,没上锁。
王德发朝里面唯一那栋房子望了望,回头道:
“义父,孩儿先进去探查一下。”
王尺亮提醒:“我儿多加小心。”
半炷香后王德发安全返回。
“义父,屋里只有刘秩一人,应该安全。”
他们六人一起走进小院。
王尺亮留下两名护卫在屋外看守,他和义子走进唯一那栋房子。
在昏暗的光线中他们穿过外堂,直接走进里屋。
屋里更加幽暗,隐隐能看到一名头戴幞头的男子背对着门口站立。
王尺亮进去后轻声唤了句:
“有序,别来无恙啊。”
有序是刘秩的表字。
男子默然转回身,笑呵呵应道:
“中尉是在叫我吗?”
王尺亮当即瞪大双眼,轻呼出声:
“赵开?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句话应该我问才是,此处为泽潞叛军在京中的秘密联络点,中尉来这想见谁?”
电光火石之间王尺亮的头脑中跳出各种思绪。
刘秩莫非被赵开抓了?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他眯了眯眼睛,当即朝左右护卫下令:
“杀了他。”
无论赵开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这个人不能留了。
两名护卫还没待上前,从门后突然窜跳出一条黑影。
一道银光闪过,王尺亮的两名护卫脖颈上多到条红线。
护卫捂脖惊呼时,屋外同时传出两声短促的哀鸣。
王尺亮明知屋外有人埋伏也别无他法,只能选择往房外跑。
他转身刚迈出一步,忽然感觉脖间微凉,一把冰冷的匕首抵在他的咽喉上。
王尺亮侧脸不可置信地问:
“你要背叛为父?”
他的三名义子中只有王德发是被他从小收养并冠了他的姓。
王德发语调清冷回道:
“义父,你别怪孩儿,我只是不想落得宇文鹰一样的下场。”
说罢他将王尺亮捆了起来,推坐到墙边。
赵开啧啧讥讽:“父慈子孝的画面真是感人。”
他从怀里掏出火折引燃,将屋里剩余几盏灯全部点亮,本来幽暗的房间一下子明亮起来。
他斜眼瞅瞅王尺亮批评:
“堂堂四贵怎会这么容易被抓到?有了甘露之变的前车之鉴,你身为护军中尉还敢带这么点人出行,真是找死。”
王尺亮愤怒地望向王德发,又看向赵开,最后无奈苦笑。
“同样身为护军中尉,我确实不如仇士良。仇大宦的五名义子个个孝顺,甘露之变时,连仇士良身边那些小官宦为在舍命保护他,这才让他从金吾卫仗院逃出去,我呢?”问完这句,王尺亮瞅瞅辛苦养大的义子,“早知养虎为患,还不如当初养条狗好了。”
王德发蹲在他面前,语气愤慨反驳:
“仇大宦虽有恶名,却对忠心追随他的身边人极好,他一心为子女和下属筹谋。仇士良为了给养子谋个千牛备身的出身,不惜与皇帝和朝臣们大吵,你对我们哪里比得上他?我如今只做到八品宦官,给仇大宦的几名义子提鞋都不配。我们三名义子中你平时最器重宇文鹰,结果又如何?东市案发,你亲自下令将宇文鹰杖杀了。”
杀宇文鹰是天子的意思,王尺亮现在却有口难辩,因为李?e明面上没下过这道旨意。
王尺亮目光转向赵开,诚恳说道:
“赵大夫,我要面见陛下,我知道你们误会我了,我可以亲自对陛下解释。”
赵开抱着肩膀坐到对面的凳子上,嘻笑着问:
“你想解释什么,我可以帮你转达。”
门后那个存在感奇低的黑衣人突然出声:
“赵大夫,陛下的旨意是若王尺亮敢来赴约,就当场击杀他,不必查问。”
王尺亮脸上露出惊悚表情。
赵开一脸无所谓回道:
“那三千两黄金还没找到呢,审一审也许能问出他与泽潞勾结的细节,或许对前线战事有利呢。”
王尺亮震惊之后脸色渐渐转为刚毅,目光变得阴沉。
“赵大夫,你问什么我都会知无不言。”
黑衣人再次提醒:“陛下的旨意是就地诛杀。”
赵开啧啧嫌弃:“羽林郎,你这个人可真死板,他都愿意主动招了,我们又何必现在就杀?要不这样,我不将人带回去审,就在这里问,这总不算违背就地‘二字吧?”
羽林郎看了他们三人每人一眼,语气不带感情道:
“那我出去等你。”
王德发本也要跟出去,却被王尺亮唤住:
“你不想知道我为何要杀宇文鹰吗?”
好奇心驱使,王德发最终也留了下来。
决定敞开心扉后,王尺亮靠在墙上给自己换了个舒服的坐姿,随后问:
“刘秩真的来长安了吗?”
“来了,他两个多月前就来了。”赵开答。
“人被你们抓了?”
“不,他已经死了,因为没人认识他,死了两个月都没人知道他是泽潞叛军。”
王尺亮苦笑,自己竟然因为一个死了两个月倒霉鬼被抓了。
他叹口气后悠悠道:
“即便我没有通敌叛国,只要我今天出现在这里,他就绝不会再信我了。”
“你指陛下?”赵开问。
王尺亮轻轻点头,随后扬起下巴一脸兴致盎然地问:
“你们知道当今陛下和先帝最大的区别在哪里?”
赵开和王德发都沉默了,他们可不想死,谁敢回答这种问题?
王尺亮也不需要他们回答,自问自答道:
“文宗皇帝无论做任何事都有迹可循,他当年派仇士良的女婿李好古鸩杀曾拥立过他的大宦王守澄时,即便被史官记录下了来文宗皇帝也认。当今天子不一样,李?e丢掉弃子时,会尽力抹去弃子存在的痕迹,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赵开听到一脸懵逼。
“你到底想说什么?”
“三年前仇士良和鱼弘志拥立李?e登基,今年这两位大宦先后死亡,你们知道他俩是怎么死的吗?”
赵开被问得一阵错愕。
据他所知这俩人都是暴毙,区别在于一个年初,一个年中。
王尺亮望向义子,忽然眼露悲悯。
“不是义父不想提拔你,而是位置坐得越高越危险。”
王德发语气不屑回怼:
“可义父自己就做得很高啊。”
王尺亮无奈摇头。
“我与马元贽分别执掌左右神策军,别人都以为我更受陛下倚重,却不知道我就是替李?e干脏活的。”
“此话怎讲?”赵开追问。
“李?e有时候杀人不能亲自下旨,否则会被起居郎记录在案,千百年后成为污点。这时候他会暗示我,我虽无旨可奉,桩桩件件却全是他的意志。比如毒杀鱼弘志和仇士良,比如在东市纵火,”说到这他定定望向王德发,一字一句道:“比如杖杀我的义子、你的义兄宇文鹰。”
“你胡说,陛下既没旨意,你当然想怎么说都成。”王德发反驳。
赵开却没有质疑,他沉默片刻后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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