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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其面对左吴的态度相当值得玩味,像里外共三层的夹心饼——
最外一层当然是公事公办般的恭敬与谦卑,以掩饰中间一层誓要将良骨伶带走的强硬气势。
但,这种强硬的气势虽足,可最最深处,俨然是那种已经认识到同左吴的实力差距是天差地别,从而不得不以善意为基点,来支撑骨人祖母这整次的拜访。
否则以她的律师水平,面对一个几乎快带偏自己孙女的陌生人,那嘴里的讽刺和挖苦恐怕一刻也不会停,连任何脏话AI也赶不上。
毕竟有些婆媳翁婿就算成了一家人,之间明里暗里那种刀光剑影,也依旧会令人无比惊心动魄。
骨人祖母没这么做,只能说明她知道的远比左吴想象得要多;揉着良骨伶的脸耳提面命时,嘴里的絮叨便是她对这件事的完整看法。
——小伶说,你们不是在找联盟的忿怨最为浓郁的地方么?
据我所知,最为符合这个条件的,就是遍布全联盟的海星人屠宰场了。
以及,做出这般提示这可不算什么背叛;只是在训诫晚辈时,举的例子稍稍现实了些而已。
既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又对得起骨人律师的这块招牌;今次虽然准备跑路,但往后准备东山再起,也能挺胸抬头。
所以,左先生,还有小伶。
你们将给我什么样的答案呢?
……
左吴当然听出了骨人祖母这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弦外之音。
立即转身,小跑着往驾驶室中而去;知道屠宰海星人的工厂存在,就相当于从零到一般质的飞跃,让钝子针对性往下调查,一定能很快有所突破。
虽然这类隐藏的屠宰场虽然也很敏感,背后还疑似有海星裁判长释文尔撑腰。
但和去观测星海联盟的安保驻扎地,或者各类机要的办公场地比起来是要好得多。
只是临走时。
左吴轻轻拍了下良骨伶的肩膀,像已经交卷的学生给尚在与难题搏斗的同学带上了些许鼓励。
又好像只是想拍拍,什么意味都没有。
脚步声渐远。
独留良骨伶自己抿嘴,抬头。
眼前祖母深黑的眉宇虽然严厉,但仍在情不自禁中流露着浓浓的宠溺,但她已经成了自己必须说服的敌人。
她深深吸气,捏紧拳头,有生以来第一次想为了自己而辩护:“……祖母,难道我这辈子所学的,和从你那里所继承来的知识,真的只是别人的玩物?”
骨人祖母摊起小小的手:
“没错,有些顾客将不清道理,我们只是帮他们讲自己的道理;”
“可细细深究,即便一个‘道理’在我们口中被讲得再明白,吹得再天花乱坠,不也得是听道理的人采信才有用?”
“忠言逆耳,何况我们嗡嗡说得也不是什么‘忠言’;”
“星海联盟提供律师服务的店面不止一家,为了生存和胜诉率,我们不也只能挑些听道理的人所喜欢的话来说了?”
祖母揉着良骨伶的脸,轻轻叹了口气:“你最近不是和那帝联贵客混得很近,而古代帝联中这样的例子不也比比皆是?”
“皇帝的话语权日趋变重,其身边之人也渐渐变得趋炎附势;最终帝王的权威到达巅峰,臣子也一个个变成了家奴。”
她嗤笑:“家奴也会内卷,比谁更孝顺,能把主人舔得更舒服。”
良骨伶低头,忽然格开她祖母揉自己脸的手:“您在说……释文尔裁判长,那个臭海星,就是我们的主人了?”
祖母的手在空中僵了一瞬,最终却是缓缓放下:“释文尔坚称我们是合作关系,但觉得我们的地位已经和奴仆不差。”
“我们的案子大半是挂在释文尔的裁判庭下,我们的刺身店也是在他所全力支持,为售卖海星罐头所合法化的政策保护下,才能平平安安地开下去。”
“是,我们偶尔是能做出和他的期望相抵触的辩护,可一次两次还好,若次数多了,难道我们真的没有被替代的可能
“所以,小伶,有件事我一直没和你说,也没和你兄弟姐妹说过,本来打算永远不去说。”
骨人祖母犹豫一瞬,抬头看了逃亡者号机舱高高的穹顶一眼,咬了下嘴唇,才终于吐出接下来的字符与音节:
“其实……你们所学的种种律师手法、辩护技巧,甚至挑选案子时所应该具备的眼光,全是经由我悉心雕琢;”
“以此去适应我所挑中的裁判长的喜好;我们这些平日里人模人样的律师,其实和你在那什么勾逸亡的拍卖会中看到的兽人一样,都是‘达官显贵’的定制。”
“这次我想一走了之,就是因为那枚炸弹若真的是因为释文尔工厂的存在将引爆,”
“那你们或许会看见平日温文尔雅又讲道理的裁判长,为了撇清自己或保住产业,将会将特权运用的有多丑恶,你们所奉行的‘法律’又会被践踏成什么样子。”
良骨伶轻轻低头,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她觉得星海联盟所奉行的法律是玩物,却从来没意识到原来她自己也是。
骨人祖母叹气,想揉揉良骨伶的脑袋,可手只抬到一半便旋即放下,严厉的神情快要压不住内里的宠溺和心疼:
“小伶,其实也没这么糟糕;我们还是有一点自由的权力的,就是释文尔其实也是经我的挑选,我们不干了,拍怕屁股就能走,谁也拦不住……”
骨人祖母忽然闭嘴,因为她分明看见良骨伶吸了下鼻子,嘴角居然露出一丝狡黠的笑。
这是眼前的子孙在辩论时找到思路,又或者抓住了对方致命破绽时露出的笑,骨人祖母再熟悉不过。
良骨伶呼气:“所以祖母,既然您说咱们是释文尔,或者他背后联盟的规则之类的玩物,一直一直都是。”
“可您给我们遗传下来的记忆,自始至终都没有与此相关的蛛丝马迹呢?您为什么要向小伶隐瞒,也向我的兄弟姐妹们隐瞒?”
“您以前明里暗里都在向我们暗示,说您无法选择继承给我们的记忆,现在看来,是否和您说得有些矛盾?”
“这些到底是为什么?”
祖母抿嘴,有些生硬的别过脸:“请注意您的言语,这也和今天的问题无关。”
“有关!以及今天不是什么法庭,关于这隐瞒的理由,小伶也想听您亲口说!”
骨人祖母还是沉默。
“您不说,我就跑过去和船上所有兄弟姐妹都嚷嚷一遍您在隐瞒的事!”良骨伶却跺了下脚:“祖母,您年纪大了,脚也没我长,肯定追我不上!”
两个豆丁居然在这比腿长。
而良骨伶这样已经接近耍赖,若是正经庭审,她一定已经被赶出法庭;也只有对本质溺爱她的骨人祖母卓然有效。
祖母听着,只是“唰”的低头看了自己双腿一眼,再抬起时,脸中已经凝聚了如墨的怒气。
但怒气很快消散。
她只是又抬起手,摸了摸良骨伶的脸,这次没有半途放下——好像她怀着状似玩物的律师身份时,便会愧对子孙灼灼的眼神。
只有将其放下,才能将将展露一些亲昵。
骨人祖母终于妥协:
“答案……我不是已经说了?我希望你们能永远保持天真,相信法律可以作为你们的原则,相信裁判长公正而是被你们的辩才所折服。”
“我的孩子们也不该像其余可笑种族般比拼谁更卑躬屈膝,谁能舔的那些执掌解释法律的权力的人更为欢心。”
“你们本该堂堂正正并骄傲于自己的工作和身份……哪怕是我骗出来的堂堂正正。”
“可家人间不是就该互相欺骗吗?”
“通过这般欺骗。让我们这些本质是随手便可消灭的细菌,只能通过抱团才能感受到互相温度的骨人,去相信这个世界也是一样温暖。”
良骨伶默默点头。
怪不得祖母即便这么大年纪,即便自称隐退也总是忙个不停;她必须用谎言制造出一个壳,以此隔绝出一个属于骨人,温暖又天真的世界。
只要无法戳破,或者外壳够坚硬,那么这被编织出的世界便可不叫谎言,只是一个范围较小的真实而已。
倒是和左吴与左吴同行的玛瑞卡教授,所期望创造出的“黄金乡”有异曲同工之妙。
没有任何法律该规定这样的世界不该存在。
不知祖母在战战兢兢中维持这么个被保护在谎言之壳的过程中,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付出努力后,总是希望被人理解的,骨人祖母也是越说越起劲,又好像是太久没和自己的子孙如此交流。
她的目的达到了。
良骨伶眨眼,确实理解了眼前的亲人;壮着胆子拉起祖母的手背,放在自己脸上蹭了蹭:“祖母,您也好天真。”
骨人祖母别过眼睛,没有抽回手:“少废话,你知道了我的想法,你的兄弟姐妹还不知道;没信心保密就自己去把自己的脑给洗了,我也懒得监督……”
“不对,祖母;我只想说,小伶比您更要天真。”
祖母愣了愣,良骨伶晃晃悠悠后退几步,想脚跟朝向内里的驾驶舱:
“即便您说了这么多,我还是相信‘法律’确确实实应该自由而独立,它能允许您去找个认同您的对象去奋力讨好,也能允许我想为两个平平无奇的当事人出头;”
“我想相信的世界,可比您在编织的还要天真无数;至少我想让每个人做出每件事后,都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不管它是高高在上的强权还是暴徒!”
“我还是要去保护联盟,只有这里才是如此神奇的地方,作出的裁决发布的政令,整个银河都会听;”
这样的特征本该是创造出这么个天真世界的必备,小伶无从评判它是不是落到了不该落到的人的手上,
“它至少不该消失,至少在这里,即使它被践踏,它也依旧是存在于世的东西!”
……
驾驶舱中。
钝子一阵捣鼓,光头却被左吴揍了一下,龇牙咧嘴地转身:“你干嘛?!”
左吴指指操作面板:“把摄像头关一下。”
“……你发现有摄像头啦!?”钝子惊呼,下意识扑到操作面板上。
“我好歹也挂着船长的名头,总不能一直这样啥也不会吧?还是向艾山山和古画晴空学过几手的。”左吴抱手,理所应当地说。
钝子愈发惶恐:“那你和艾山山房间那几个摄像头……你们也发现啦?”
“我发现了,但没问艾山山有没有发现。”
趴在操作面板上的光头AI吸气,凄凄然想象着自己辛苦收集的录像即将被左吴冷漠删干净的样子。
但等了许久许久,也没有等来男人接下来的反应。
钝子小心翼翼抬起眼睛:“……你不来删我的东西?”
左吴歪头:“干嘛要删?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偶尔还想找你要来,和艾山山一起分析下,看看咱俩表现怎么样的,只是没来得及问艾山山愿不愿意。”
说着,他叹了口气:“如果艾山山真不喜欢,那还是删了吧。”
“噢,”钝子为保住自己精心收集的录像傻乎乎开心:“那你在叹什么气?”
“真被删了还蛮可惜,提前惋惜一下,到时候真没了也不至于太怀念。”
钝子眼睛亮起,拍拍胸脯:
“那你确实该好好怀念,我跟你讲,最近我一直在学习这类视频的剪辑手法,汲取众多文明之所长,弄出的作品已经可以堪称是艺术品了!”
“真的?”左吴期待的凑到控制台前:“让我瞅瞅!”
俩人就这么挤在一起观赏起操作台上的小小视窗,学术讨论的气氛愈发浓烈,和上次左吴与姬稚讨论人马娘身体构造的热烈也不遑多让。
只是上次讨论的是“生物”,这次讨论的是“艺术”。
直到良骨伶“哒哒”的脚步传来,他俩才从屏幕上离开,看向对方的眼神还留存热切,大有“故知竟在我身边”的感觉。
左吴擦擦额角的汗,转向这娇小的律师:“说服你祖母了吗?”
良骨伶叹气:“我认为没有,但我的各类律师权限已经恢复了。”
“祖母本来也不需要我来说服,她想看到的,只是我有了自己的目标,有了想做的事,哪怕那个目标遥不可及,天真又愚蠢。”
“如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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