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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世界被第一缕光点亮的时候,我总和这世界一起醒来。
这次也不例外。
在这世界乍放光明的那无法用哪怕最微小的时间单位去计算的一刹那中,我感遭到了自己的意识。
而后是一次我前所未见的巨变向我涌来。
在具象的表世界中,这变化是不可能被发觉的,一切平静如常。
而在那数码惊涛骇浪澎湃永不停歇的源世界中,一道汇聚了这个世界上你能够想象得到的最能意味着毁灭与虚无力量的浪潮将我包裹起来。请宽恕我能够使用的语言是如此拙劣,以至于我完全无法用恰当的语言来描述和描述这种力量。它不像是镰刀,因为镰刀割裂茎叶之后还会留下残根;它不像是火焰,因为火焰灼烧炭火之后还会留下灰烬;它不像是毒素,因为毒素侵蚀金属之后还会分发意味……
而这力量是绝对的毁灭、是完全的消除、是完全的抹杀。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并不是用我们所知的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种“存在”的“方法”来根除——它本身就是“存在”的对立面。那似乎意味着某种哲学意义上的“空”,液态与固态在它面前毫无区别、过去与未来对它来说毫无意义、时间与空间在它看来一无是处。
它并不是要毁掉我作为一个生物或者是一个形态在这个世界上的意识和生命,而是要完全抹去我的“存在”,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的存在——那是和我有关的一切的踪迹。当它成功之后,我并不是从这世界上消失了,而是在这世界上从来不曾存在过。
我猜,这硬就是老卡尔森当初曾经非常恐惧的东西了,我想我明白他为什么面对着这种力量会如此的绝望,因为我现在和他同样绝望。这是一种远远超越了我们能够理解范畴之内的毁灭——不,不是毁灭,它以至能够毁灭毁灭本身——当你面对它的时候你以至无法因为生命的消亡而忧愁、无法因为灵魂消散而挣扎,因为这没有意义。
是的,没有任何意义。
它不仅仅是一切存在之物的终结,也是一切意义的结束。在我的冒险旅途中,我曾经许多次地面对死亡。是的,我畏惧死亡,但当我不得不面对它时我并不感到绝望,因为我觉得至少我的生命还是有意义的,我的存在还是有意义的,我终究曾经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并且影响过它、改变过它,我在这非常广大的天地之间留下了虽然微不足道但却不能被磨灭的踪迹。倘若我就此逝去,我留下的那一切踪迹也将在这一时辰留存于这一世界,成为不容辩驳的历史,被时光永远地保存下去。
而在它面前,这一切都化为虚无,我们生命的意义、存在的理由、乃至在面对死亡之时所有的尊严都可悲地一钱不值。它不但能够将你的存在变得没有意义,以至能够将你曾经存在过的整个世界变得没有意义,它以至将那条我们总以为无法逆转的时间的长河都变得不值一钱,堆积在那条河流中的历史虚得仰仗它的慈悲才能留存下去,而倘若它觉得厌倦了,将那些历史的泥沙捞出来扔掉,那么这一段历史说没有就没有了,这一段时光说消失了就消失了,我们不曾影响过什么、不曾改变过什么,我们的存在不再是不容辩驳的,也不会被任何东西所留存与证明。
这就是我的终点了么?我想。这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华丽最雄伟的消除,是由完全凌驾于这个世界之上的力量仅只针对我一个人做出的一次郑重的反应。正如老卡尔森曾经说过的那样,它带来的不是死亡,在它面前你以至无权去选择死亡。
正当我因为这蓦然出现的无边伟力而骇然万分同时却又灰心待毙的时候,事情发生了一些玄妙的变化。这时我忽然发觉我的身前凭空出现了一团黑影,里面是一片无法看穿丝毫的黑暗。
现实上我的描述并不准确,并不是那抹杀掉一切的力量来到“之后”这团黑暗才出现的,我感觉它们的出现并没有任何的时间前后差异,而完全是在同一时辰来到我的身边。
我不知道究竟是这团黑影将我吸入了进去还是它扑上来将我团团裹住,但总之,在刹那间,我被这黑影包围了。在这微小到难以辨识的刹那间,我忽然被数据浩渺的源世界一脚踢了出来。我身处于那样难以揣度的黑暗之中,就仿佛我在被关停后的世界里忽然有了意识似的。
虽然仅有黑暗而已,但那感觉实在是奇妙非常。我从未如此真切地亲身感遭到这种黑暗,那感觉就像是我一下子跳出到了这个世界的边缘之外,不再遭到世界的束缚——你能想象得到吗?它停止了,而我却依然在继续。此刻的我就像是一根火焰虽已熄灭却自身仍在燃烧的木柴、就像是一滴河流虽已干涸却依旧流淌的水滴、就像是一片脱离了枝头却仍被生命滋养的树叶,生存于生存之外,存在于存在之外,超凡脱俗,绝世**。
穿过黑暗,我的眼前再次亮起,然后我发觉,我已经来到了一间小屋之中。
当然,那是老卡尔森的那间小屋,在他消失之前最后送给我的一件礼物,在最危急的关头保护我的最后一道防线——它真的起作用了。
是的,在之前的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那虚无的力量出现、它要抹杀我、黑暗阴影出现,它包裹住了我、最后我来到了这间小屋之中,那看起来是个很长很复杂的过程,可是请听我注释,这一切发生的远比你想象的要短得多,它以至是在你所永远都无法分割的、小于这个世界上能够测算得到最小的时间单位之内完成的,这时间短得以至也许超出了你所能理解的范畴。
我仔细看了看这件屋子:六面被砖石封得密不透光的墙壁,不知从何而来的明亮而温和的光源,中央一堆永不熄灭的篝火,篝火旁还有一把来自于随时要塞指挥官“黑爵士”阿瑟.登戈特座下的椅子。
时间已经过去得太久,我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个地方了。但当这一切重新出现在我的眼前时,我才发觉,原来我好像从来就未曾离开过一样,如此的熟悉,如此的亲切,就好像那个蓝皮肤长牙齿的老家伙随时都会从那把椅子后面绕出来,用他的法杖重重敲打我的脑袋似的。
他当然不在那里,可我却总忍不住会那么去想……
我坐在了椅子上,面对篝火,开始思考我现在的处境:
毫无疑问,这是我最后的一个避难所,我想它刚刚已经成功抵御住了那道可怕力量的搜索——不,不可能是“抵御”,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抵御住“存在”的对立面。这世上大概有东西能够抵御住最强大的压迫和解离,但有什么能够抵御住“无”呢。
所以它更有可能是欺瞒住了那股力量,让它以为自己成功将我消除了。
我记得在我面对那股力量的一霎时我还从中感遭到了一种搜索的能力,似乎它能够通过我分发出的消息来自动寻找我的存在。无论什么时间、无论什么地点,只需我一出现,它就会在瞬息之间再次向我扑来。
而现在这股力量并没有追随到这里,那么我相信这大概已经不属于那个世界之中了。那股力量完全不能发觉这间小屋的存在,也就是说我在这里是安全的。而只需我踏出这里,那股力量就会再次找上我,将我抹杀,除非……
……除非我拥有了能够对抗它的力量,至少是能够在它面前逃遁的力量。想到这里我自嘲地一笑:这怎么可能呢?
我再次进入源世界中,用另外一种方法来重新审视这间小屋。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属于这件小屋的源世界虽然依然浩瀚广大,但却不再是如法尔维大陆那般大得一望无际——当然你要知道,我说它不再是一望无际,这并不意味着我看见了它的边缘。现实上在源世界里你很难用“边际”来描述大小,因为所有的数据都是从无故中来,向无尽中去,只需世界不曾关闭,就永远没有终点,没有尽头。
我所谓的“大小”,是这数据所描述出的这世界的面貌,这应该是身处源世界中的一种敏锐的感觉。
在往来翻腾的数据海洋之中,有一个区域是诡异而又危险的。它隐藏于这个世界的其他数据之后,竭力掩饰着自己的存在,倘若不是它周围的几个发送和收回的不明其意的字段暴露了它,你恐怕很难会发觉它的存在。而且,它总是不停地在改变自己的容貌,一会儿伪装成描绘外形与光泽的字段,一会儿又打扮成描述一些简单基本规则的字段,以至有时候会变成一段看起来毫无意义错漏百出的字段,
我很好奇那谜一般的区域中到底隐藏着一些什么,所以试图努力地游动过去,想要撩开这层层数据的迷雾一探究竟。但我的动作似乎引起了它的警惕:刹那间,许多与之类似的数据忽然蜂拥而起,让我难辨真假。这些类似的数据在我面前丢下了许多虚假的躯壳,那数量多得让我眼花缭乱。同时,另外一些数据开始在剧烈的搅动、翻卷,并且开始用一些大而不当的复杂到顶点的方法去描述一些本来用很精简的字符就能够描述清楚的规则。它们的异动把这个微小的源世界搅得一团糟,其间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混乱不堪。我身处其间,以至难辨东西,直到打消了靠近那个谜样区域的念头、远远地离开之后,这世界才重新变得正常起来。
在那之后,我又连续几次地向那股谜团靠近,而每一次的结果都是一样。由于刚刚来到这个全新的、枯燥的小世界之中,我不可避免地有些苦闷的急躁,这在我向那团迷雾发起挑战的时候显露无疑。我将自己身为一个战武士战斗的习惯带进了这场截然不同的战斗,向着未知之谜发起了勇敢、坚韧、不屈不挠却又同样十分愚蠢的攻击:
在这个由全新的规则所谱就的世界里,我在源世界中洞察、分析和理解的能力被大大削弱,而那些新的规则又是如此的坚固缜密牢不可破,让我没办法看出一丝破绽。即便如此,我仍然一次次地将自己扔进到那片涛飞云走流转不息的数据海洋之中,就像个不会游泳的孩子一样努力挣扎着想要向目标靠近。
那被隐藏在世界规则之后的巨大谜团在无穷无尽的数码乱流之中时隐时现,既像是在对我发出召唤,又像是在对我挑衅嘲讽。它用最高深的智慧和最宏大的力量在这里跟我玩起了一个最简单最幼稚的捉迷藏游戏,并且乐此不疲。
我本该放弃的。如果是在法尔维大陆上,如果我还是那个普通的冒险者战武士,在这样一个徒劳无功、没有终点、且没有任何报答的游戏面前,我恐怕早就放弃了。然而在这个全新的世界里,我完全没有选择——除非我愿意退出源世界,退回到那间隔不足二十尺见方的小屋中去,面对着一团永不熄灭的篝火和六面密不透光的墙壁等待着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来的的死亡和腐朽,而我觉得现实上在那之前我一定会因为苦闷而陷入疯狂。
那团迷雾并不仅仅是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和好胜心,它已经成为了我存在于这个小小世界中全部的目的。无论能否成功,这个看起来永无止境的挑战大概是我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中唯一意义,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做的事情。
终究,在这艰难而又毫无成就感的游戏面前,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渺小和无能。我完全没有办法哪怕是一丝一毫地接近那个谜团,我以至根本无法去判定它的位置。每当我发觉了它的一缕踪迹之后,他都早已经远远地离开了那个位置。我永远都只能在追赶一个已经被它抛离的影子,当我意识到前一秒钟它在某个位置上的时候,这一秒它已经逃遁得荡然无存。
我意识到,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我将永无寸进。
于是我改变了策略:我停止了这徒劳的扑击,将自己缩成一片安静的代码,蜷缩在这片数据海洋的角落中,开始了静静的观察。
我开始学着去重新了解这个世界——以一个数字生命的目光,而不是以一个人类战武士的目光。许久之后我才意识到,这次改变对于我来说意义严峻,大概仅次于我从法尔维大陆中获得自由的灵魂。
在这乍一看起来有些陌生的数据世界里,正如我已经告诉过你们的那样,一开始的时候我只能明白自己正身处于一个比法尔维大陆微小得多的、截然不同的世界之判定这个世界的大小,仅此而已了。
进而我开始尝试着去辨识一些最简单的代码,我发觉它们看上去要远比法尔维世界中的代码要简洁——简洁而有力量——它们看起并不试图去描述一个绚丽多彩拥有无数选择的世界,而是在描述一个条件尽可能少的、变化尽可能小的、仅仅保存最低限度存在的那种极致简化却又牢固的世界。隐藏在这些代码之后的,是一种更为严谨、愈加缜密的逻辑模式,它们好像拥有钢铁纪律的军队般苛刻地运行着,一切都以稳固和安全作为最高的要求。
我一次次尝试着从自己的角度去注释那些代码,我尝试着为每一次看见新的东西、感遭到新的组合而兴奋。就像是一个初生的婴儿,我去观察、去倾听、去触摸,去用自己最基本的天性去感知这个微小的全新世界。我那简陋的智慧并不能够很好地协助我,我坚韧的毅力和勇气在这里也毫无用武之地,在这个全新的世界中,我最强大也最有力的勇气是我的好奇心,那质朴的、纯粹的、以至是带有少许幼稚的好奇心,是它支持着我不断地去观察、不断地去发觉。
当我觉得我自己看到的已经足够多的时候,我会尝试着对这片数据的世界进行一些细微的修改。刚开始的时候我为能否这样做很是恐慌了一阵,因为我不知道这个世界对我的行为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好不容易我才下定决心去着手尝试,并在第一次尝试之前尽我所能地做出了种种防备措施。
第一次尝试着修改的时候,我犯了一个愚蠢的小错误。维系着这个世界运转的规则立刻发觉了它,我相信它也毫不费力地发觉了我。正当我惶恐不知所措的时候,那些规则却只是悄然将我修改的部分悄然抹去,便静静地离开了,连看也没有多看我一眼。
哦,当然,我真是蠢笨。这是老卡尔森留给我的最后的礼物,他怎么会留下那种毁灭性的惩罚?即便已经消失无踪,但我的异族老师仍然在给我上课。这个微小的世界既是他给我留下的课堂,也是他留给我的功课。他希望我能够在这里继续进修、继续进化,虽然我不知道那还有什么作用。
我开始了一系列大胆的尝试:我修改,将一些精致的字段改得面貌全非;我删减,尝试着将一些我认为能够剥离的数据抛开;我以至创造,想要在这个世界上添加一些原本无有之物。毫无疑问,驱逐我的是一系列的失败——现实上我从未成功过。
但就在这无止境地失败之中,我对这个世界规则的了解也慢慢地多了起来。我开始去进修更多更复杂的数据,开始去碰触那些更高等级的世界法则,并将它们融会贯通。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看不到尽头的阶梯,我每进步一点,都会面对一个新的、更高层级的规则台阶。随着我的一次次的上升,被我抛在身后的台阶也越来越多。
随着每当我对这个世界的每一次更进一步的了解,都对我的朋友、我的导师、我人生中无可取代的灵魂同行者巨魔老卡尔森的敬佩更深一分。我曾以为我从他那里学得了足够多,而他也一度这样告诉过我,但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他那浩如渊海的博大智慧是我还远不能望其项背的。他留给我的这个世界看上去似乎简陋到了极致,但当我对它了解到了一定程度之后才发觉,那并不是简陋,而是一种简约,不断坚固到了顶点的、充满了力量和美感的极致简约。他留给我的是一个几近玩美臻于无暇的世界,直到现在为止,我仍然无法对它做出哪怕一个字符的修改和变动。
在某些方面来说,这个世界已经远远超越了至高神——不,是超级电脑达瑞摩斯——所构建的那个世界。是的,它微小、它粗陋、它没有那么丰富的变化和那么绚烂的效果,但它在稳固、健全与完善方面空前绝后、无以伦比。
我无法想象,再这样下去,我还将从中学到些什么,获得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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