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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栀尚在不清醒之余,她一片橘黄色的光晕中看到了越来越清晰的黄沙,她眼前的画面下方出现了一个极其模糊的人影,还有一把手枪。
紧接着!扳机再次要被那只手扣动,许栀在梦中奋力去打掉那把枪,张皇失措地喊出了声,“祖父!不,祖父,小心枪!快躲开!”
她扯住一块厚实的布料,不慎碰到块冰凉玉片,她惊觉她此时此刻正身处秦代,手上真实的触觉令她拉回了现实。
许栀倏然睁开眼,满头大汗。
“荷华不怕。”身旁又骤然响起了一声低沉关切的询问。
许栀惊惧地转过头,她看见嬴政的同时,她的脑海中闪现了秦长城遗迹的黑字标头,又赫然浮现了她工作的地方。
她的祖父许恺在指引她。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豆子大的眼泪在一瞬间从她的眼眶滑落下来。
嬴政坐在她的榻边。郑璃也在侧,亲自端着一碗汤药。
“荷华不怕,阿母在。”郑璃轻轻擦去她额上的汗。
“嗯。”许栀吸了吸鼻子,点了点头,“母妃在,父王在,荷华什么都不怕。”
郑璃的眼神中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落寞。
“荷华方才是梦到先王了?”
嬴政所言的先王是秦庄襄王,嬴异人——嬴政之父,嬴荷华之祖父。
这些日子,她说先秦语音习惯了,梦中也难改,还好她口中说的热兵器枪和冷兵器枪为同一个发音。也好在《事物绀珠》中记载:枪,木杆金头,始于黄帝,扩于孔明。
许栀见嬴政与郑璃在她的面前还维持着尚可的关系,她平复了情绪,努力回到当下的一切,嗯了一声。
许栀望着嬴政:“父王。祖父未能完成夙愿,心有遗憾。刚刚梦里,我看见有歹毒之人意图加害祖父……”
因言中真意,故而她的语气也格外地回归她的真实。
许恺未解死之迷途,长城遗迹尚存夙愿。
异人未得见秦东出,统一六国尚是夙愿。
“想必是六国之人!先王在位呕心沥血。寡人断不会让荷华受此煎熬。”嬴政接过郑璃手中的药碗。
“所以父王会让我先往雍城暂住吗?”
“我秦人陵墓和宗庙都在雍城。寡人想起荷华曾见过子婴,有子婴在,你在雍城这段时间不会烦闷。”
郑璃不舍看着女儿,颔首道:“大王,荷华年纪还小,妾想一同前往。”
“寡人会派力士高手时刻保护。夫人身份敏感,不宜动身。雍城有历代秦王先祖,他们必能护佑我儿。”
郑璃想说什么,却被嬴政抬手止住了。
“此事无需再议。”
许栀见气氛不对劲,立马握住了郑璃的手,“母妃,我在王宫待久了实在无聊,去雍城我很是期待呢。您莫要担心。您要保重好身体,过段时间荷华回来了,还要您教我织物写字。”
许栀见郑璃的发鬓上别着当日桃夭交给她的那枚缠枝发钗。
那件发钗做工别致,许栀也没有仔细去想。
郑璃见女儿态度坚决,并未有不快,勉强同意此事。
郑璃还需去赵太后那里请安。
她刚离开不久。
又有人在前往章台宫等嬴政。
“父王,是李廷尉找父王吗?”
许栀知晓李斯一醒,自己做的许多事情很容易被联系起来,她参与前后,在李斯那里隐瞒不下去。
“父王。此前我去廷尉府是以为那个项缠与廷尉相关,不问清楚我不放心。我在去雍城前,可以去廷尉府中把事情问清楚吗?”
嬴政神色未变。
荷华想问清楚,或许对于李斯可能才算是问清楚。
嬴政看着女儿,李斯话里有话地问了荷华公主的搭救之恩,李斯有问便是他不敢笃定。这世间居然还有能让李斯不敢确定的事情,嬴政只道:“当然可以。寡人知道你只信蒙恬,但他这两日在外有事务,蒙毅乃蒙恬之亲弟,寡人让蒙毅随你一同去可好?”
两日。许栀想,来不及说就离了芷兰宫,张良也在这两日来得很频繁,可能蒙恬将她安全暂交了张良。当时让他送信,蒙恬估计自己很信任他。
“蒙小将军之弟,我信得过。”
嬴政哈哈一笑,他对女儿天然有一种亲近,故而能够自然随意地问出些沉思之言。
“荷华觉得李氏与蒙氏孰好?”
原以为荷华与李贤交好,对李斯性命也格外上心,她定不假思索地会答前者。
许栀一怔。
帝国倒塌之际,一切都现原形。
“父王,我在梦中听祖父说了一个词,叫做缘。祖父说,一切可谓缘,夫妻父子,君臣朋友都是缘。按照祖父所说,现世今生的缘,荷华也不知道。”
嬴政似乎陷入了一个回忆。
他父王这样说,那他与他究竟有无父子的缘分?
说着许栀从身侧拿起玉佩,又看了看嬴政腰间的那柄太阿,“母妃说,剑携在腰间,玉佩戴在腰侧,东西是这样,人也可能是这样吧。”
嬴政解下腰间一柄短刃,又拎了一块玉。
“如果腰间只能佩一物,剑与玉佩但舍一物,荷华选什么?”
“一定要舍?为何不能两全?”许栀脱口而出,“无论孰好,他们皆是父王的臣子。父王不应该舍弃任何一人。”
“荷华。”嬴政的声音突然降了一个调。
许栀后背迭起热汗。
她本能地想保住所有人,之前的问句又问得这般温和,她说完了才惊觉自己失言。
她是个公主,而且是个十岁出头的公主。
而此刻她眼前的人,他是嬴政,是秦王,是始皇帝。
嬴政在对待臣子的行事上没得说,秦统一后的大臣们都活得很好,没有大臣死于君王震慑,甚至可以说是古往今来的典范也不为过。
她却在这里明示他不要随意舍弃臣子。
“荷…荷华失言,请父王恕罪。”
嬴政若有所思,沉声笑了笑。
“说说看吧荷华,你为什么信任蒙恬?”
许栀听他的声音变得温和,这才慢慢抬头。
看见嬴政并未真的生气,她这才在心底长舒一气。
嬴政能这样问,说明王绾定然一五一十把当日章台宫要求宿卫的言语都告知了。
许栀知道自己在这些聪明绝顶的人眼中是在打明牌。
“其实荷华知道,我要求蒙恬小将军为宿卫其实很是无礼,荷华是公主,没有王诏不能调宿卫。但蒙武将军让蒙恬来了,蒙恬外出有要务,他也立刻让张良先生到了宫中。”
“荷华想说,蒙氏对公主都如此重视,何况嬴姓王室。”
许栀重重点了头。
嬴政已然明白他的女儿有着识人善辩的天赋,聪慧机敏几乎不逊于甘罗。
“识人善用为上。”嬴政续言,“大争之世,杀伐不足,过重耽义,非王之道。”
“寡人晚些会让张良去接你回宫。回宫后,你可与他商议去雍城。”
“嗯,父王放心。”
嬴政临走时将他从腰间取下短刃及刀鞘,把这把制作精美的刀放在了许栀的手中。
“父王?”
“寡人不愿新郑与王宫之事再出现。方才问你,乃是考量你的言辞。荷华随寡人,寡人很是高兴。但六国之人容易触及危险。此刃在手,无论杀谁,犹是寡人之命。”
此间尚在灭赵的备战期间,难保咸阳王宫中有人思虑生变。
张良的忠心,嬴政还需要再确认。
嬴政是在告诉她,张良若存异心,她可自行解决。张氏一族,张平资质平平,张垣纨绔子弟,张良一死,他人无需留。
只听嬴政又问了一句。“荷华梦见先王,可知先王有何夙愿?”
“大秦东出。”
许栀本欲保守答道,她抬起眼睛。
她望着他,这一双沉黑如夜的眼眸中,包含着寰宇,方是顿开的一个崭新天地。
她记得当日她趴在王宫的墙边看到韩非入秦的仪式。
她记得她来秦所见的章台宫,又深知史书上的一切。
她明白什么是雷霆电雹,目光如炬。
她,不可能出于嬴政的察觉来做收拢人心的事情。
她与她的父王必须更早,比她所设想更早地达成一致。
“先王之所愿,历代秦王先祖之夙愿……大秦东出,灭六国,成秦之霸业,天下一统。”
嬴政压住心中震动,若说这些是李斯所教给她的,那么他接下来问的问题,便只能是她自己见解。
“为父之愿与之相同否?”
嬴政听完后,几经是震撼了。
“父王之所愿,非如周天子,不是天下共主,而是万民凝一,华夏共生,天地一色。”
许栀感到她越往下说,嬴政握住她的手臂越用力。
“为父唯有在李斯那里得到过类似的答案。而你比李斯更加大胆直接。”
许栀凝视面前的这双眼,眼神滚烫,激动,锋利。
如同岩浆涌流,如同雷霆万钧,如悬崖狂风。
直视这双眼。
这是后世的两千年所赋予她的勇气。
浇筑成了许栀眼中坚定不移与不可磨灭的信念。
“荷华于千万个梦中看见过一个盛世。”
翌日
“阿月,我昨晚,父王与母妃来之前,我是怎么回的殿内?”
“是张良先生。”阿月为许栀的漆盒添上一块烤制的肉肴。
许栀这是明知故问。
张良当日在韩宫就怕她大哭大闹,崴了脚也愿意背他,让她直杠杠地倒在阶梯上摔得鼻青脸肿,他应该做不出来这事。
“老师是如何带我回殿的?”许栀问得很轻快,一副不谙世事的神情。
“婢看见先生抱公主回殿中时,公主还昏迷着。”
听到这个回答,她看着阿月的眼睛。
许栀自己本来不在意这些细节,她的身体年龄小,但在古代王室中“抱”这个词所包含的逾越礼数的分量,阿月虽然也年纪小,但她在宫中长大,不可能不知道这些。
张良背叛她是事实,但他不是不懂礼数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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