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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风寒。”秦侍递上一件灰黑相间的短绒氅。
“有劳。”张良只是接过。
“楼上虽风光好,但风大,先生还是披上吧。”
“无妨。”张良道。
秦侍嘀咕道:“怎么都喜欢在露天观景。”
张良神色一暗,明知故问,“从前是谁在此?”
“回先生。此宫曾由韩公子韩非先生独自居住。他也爱同先生这般目视东方。”
张良听到东方二字,心头一颤。不是因为喜欢目视东方,是因为东边有他们的母国。
“韩非先生是我恩师。”张良道。
秦侍大惊:“怪不得。不过先生不像韩非先生。韩非先生通常夜观天象,而先生你是在看日出。”
张良沉默片刻。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想太多,秦国人大多都喜欢一语双关。
他目之所及处除了满天凝霰,视下便是规整恢宏的秦王宫。
他的耳畔仿佛还留存着嬴荷华对他的威胁,又残余了许多缥缈如纱的低语。
——“子房,哥哥。为什么要一心求死?我王兄那里是个好去处。”
——“老师,我不想死于你手。如果你助我达成所愿,我或将性命奉上。”
——“只要我还是秦国公主,我就不会让你如意。你,必须和我一起去雍城。”
张良从来没有这样理解过韩非。
天际沉浮着灰白色的雾霭,沉郁的冬风将他的衣袍鼓动。
他对接下来要进行的事,有那么几分松动。
“或许对暴氏族人来说,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
李斯府
许栀上一次来的时候精神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她对于没有仔细去研究李斯府上的陈设感到懊悔。
这是骨子里的毛病。她忍不住要去观摩每一处新奇的器物。尤其是那种曾经在她的眼前出现过,被材料图章折磨疯了的器物。
正如眼下,她在等李斯来的空隙里,想好了定要李斯教她怎么去处理张良的事情的言辞,便目不转睛地去观察案面上放置着的两具造型奇特的山形熏炉。
熏炉镂空的顶盖上,雕刻有重峰、云气、瑞兽、灵禽、仙人、芝草等图样。
许栀越看越喜欢,也越看越眼熟,她干脆上手把香炉挪到了自己面前,可惜没有放大镜,不然,她真想去数清楚手柄上的镂空处阴刻了几株卷耳草。
于是,李斯进门时,许栀坐在主位,正抱着个炉子看得格外专注。
嬴荷华一会儿也坐不住,手上根本闲不下来,终究是个孩子心性,李斯这样想。
“公主,廷尉已到了。”蒙毅忍不住唤了她。
许栀停止数数,扭过头,李斯身上还套着上朝的官服,接着他标志性地微微一笑:“公主若喜欢,臣可将博山炉给公主送到雍城。”
对了,就是博山炉。
许栀又看了一眼,炉体呈青铜器中的豆形,上有盖,盖高而尖,镂空,呈山形,山形重叠,象征传说中的海上仙山——博山。它在西汉时期颇具盛名,原来在秦代已经普遍。
李斯开门见山地提了雍城。他已然知道她不日就要离开咸阳的事情。
蒙毅朝李斯作揖,李斯拱手回礼,蒙毅朝许栀点头示意离开。
李斯入席,朝许栀拱手。
许栀从席上直身,李斯正要起身,却被许栀抬手示意,“廷尉大病初愈,坐着便好。”
“廷尉的审美真好。荷华在宫中也不曾见过这个模样的香炉。”
“臣在稷下时,友人相赠。”
稷下学宫,齐国,博山,这也就解释得通了。若搁在现代,她可能就此会写出个考察记出来。
李斯说着,从袖中拿出两卷书简,放在案上,“此为章台宫赵人以及楚人项缠之卷宗。臣将详情呈于公主,公主有何疑问亦可当面问臣。”
许栀走到李斯对案,拿起颜色偏棕的卷轴中的其中一卷,当着李斯的面将它展开,上面详细地写了楚人项缠出身为楚国项氏远支,他前来秦宫为间,因事迹败露,随而起了杀心。
“项缠为间,按秦律当判何罪?”
“车裂。”
许栀知晓这个刑律,故而听到的时候,只嗯了一声,没有什么表态,她把卷轴放在案上,在李斯的对面跽坐。
李斯见她毫不关心章台宫赵人一案,卷轴都没有打开看过,但章台宫的事情是他与她共同参与,他提醒道:
“公主手边另一卷,臣依公主于臣言,有所增益删减。”
许栀知道李斯的意思,他是担心如果嬴政问起这件事,他与她的说辞不一样。
许栀不想与他绕弯子了,她可玩不过他,于是直言道:
“廷尉放心。赵人是冲着我来的,与您无关。”
李斯颔首拱手:“臣不敢。”
许栀吹了吹博山炉升起的三缕烟,用一旁的小夹敲了敲里面的炉灰,笑着道:“我来见廷尉不是为了这些卷轴,不是为了问刺杀的案子。”
李斯见她又捣鼓起了墨柒送的炉子,有些摸不清她的来意,“公主是想见阿贤?”
“若李贤哥哥在自然好,若他不在府中。我便是专程来找廷尉。”
李斯按住手中的漆盏,心里明白了大概,让家臣随侍等人全部退下。
中门合拢,李斯起身,直接埋首伏在了地上。
“公主为臣的生死奔走,更令张良从中策动,救了韩非。臣无以为报。”
许栀差点被李斯忽然的举动给吓了一跳,看似处于下位,却是他掌握了主动。
“廷尉快请起,”许栀快走两步,直接蹲下来去把李斯给半拉半拽地拖起来。
但李斯就是没动。
她看着李斯,干脆直言:“若非廷尉将牢狱提前布置,就算父王想让人救,非先生也只能命赴黄泉。”
“大王……”李斯有些愣神,他多日想不明白的事情,在这一刻得到了答案。尽管这个答案他用不着花时间就能想明白,不是他不愿意想,而是他不敢相信。
“张良与父王有约在先。而韩非先生求生欲望不强,不经这一次与廷尉之坦言,先生自己怕是也不能活下去。”
“求生?大王心怀天下,不会在意一人之生死。臣有一疑,百思不得其解。今日斗胆一问,公主为什么要这样做?韩非乃韩人于公主有囚困之仇,臣思前想后,您不该放过韩人。”
“韩人。”
“臣所言也包括张良。”
许栀看到李斯官服上黑红云纹。她捏了把冷汗,也许李斯这种见惯了诡诈暗谋的人,与他言谈,唯有真挚方能直击人心。
李斯与张良不一样。无论如何,至少现在的李斯,不会背叛大秦。
所以许栀抬起眼睛,注视了这一潭晦暗深邃的海底。
许栀把人道主义的原理换了个方式说。
“廷尉你忘了,你曾说过的,韩已亡,故韩之人都将成为大秦的子民。现在没有韩人,只有秦人。父王欣赏韩非先生的才学,我仅仅将自己当成晚辈,我珍惜韩非先生的性命。”
“公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觉得?”
许栀笑了出来,“廷尉与韩非先生果然是师兄弟,总是质疑我对你们的真心。”
“臣不敢。”李斯说着又俯了下去。
李贤知道她是许栀,张良从来就没客气过,居宫中的时日令她已经快忘了公主的身份带给大臣们很大的压迫。
……
“廷尉你快点起来。”许栀偏着头朝李斯说。
李斯勉强直身。
“我于廷尉说过多次了。廷尉身负才名入秦,与父王屡历磨难。廷尉在韩非先生之事上左右为难,于心不忍。要说什么时候,不管你信不信,我啊,自看见廷尉,我便确信廷尉乃是当世之大才。”
“公主谬赞。公主于臣有恩,公主日后有所谴,臣不会推脱。”
许栀现在还不知道李斯的承诺意味着什么。目前她只将之当成官话的客套。
她这才顺利接上话。
“这样就好,其实今日我找廷尉,是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您。”
“公主但说无妨。”
许栀总算让李斯坐到了席案上,她推过去一杯茶,“是张良。在廷尉面前,荷华不会有所隐瞒。”
她将嬴政给他的短刃从腰间抽出来,放在了案上。
“廷尉请看。”
这短刀李斯一看就认出来了,乃是嬴政当日回到咸阳时,于上林苑,先王所赐。
“此乃父王之意。”
李斯不起波澜道:“张良与燕太子出逃之事有牵连。”他看见嬴荷华肉眼可见的紧张了起来。
“在韩,我为招纳他,没有追究张垣放火之事。我珍惜他的才华,不忍让他留在新郑一无所成,费尽心思将其带入咸阳,为他筹划,想将他留在咸阳,可是他不领情,也并不安分。”
李斯笑了笑道:“公主既然来问,不是言在如何处置。公主还是想给他一次机会。”
“一切如廷尉所言。”
“首先公主应知晓,大王给你短刃,不会不知道张良做了什么。所以公主不能不动手。”
“请廷尉教我。”许栀承认自己在这方面没有手段。
“症结在公主如何令他确信,大秦绝不同韩。”李斯顿了顿,“若臣之计发生不可估量之变,需要公主当断则断,公主敢吗?”
许栀捏紧了杯子,定定道:“敢。”
李斯这才轻声低语了几句话。
许栀用力点了头道:“荷华明白了。”
她续言:“廷尉若还有叮嘱,荷华一定谨记。”
李斯道:“燕丹之事,公主切勿多思。太子丹既然能顺利回到燕国,必然有他的道理。多日前芷兰宫,昌平君与长公子之间言辞多有不快,为避免生出口舌。公主当适当远离芈姓,多与王族相交。”
许栀道:“此去雍城,荷华必当多拜访宗室叔父。”
“公主聪慧。此刀公主务必收好,待会儿还有用。”
许栀拱手道:“多谢廷尉赐教。”
她言罢,刚把刀给收好,听到门外有声音。
“家主,小主人回府了。”许栀这才发现,这个引路的家臣已然不是上次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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